王基倫老師(國立臺灣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世變」這個主題在每一個朝代都會出現,但是每個人對於怎麼樣定義「世變」可能有不同的做法,假若每個學者能從不同的角度去詮釋自己的歷史版圖,可能會看出一些不同的面貌。當我們在談論南宋的「遺民詩」這個題目時,可以回溯一下唐朝末年到北宋初年、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的文人,他們也同樣經歷了一次世變。可是他們的反應相同嗎?以下我就以「五代到北宋初年」、「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南宋末年到元代初年」這三個區塊來討論這些文人經歷世變的不同現象。
五代到北宋初年的文人,在宋太祖統一天下後,可以畫分為兩類,一類為原來後周政權的文人,居住於中原地區;另一類是居住在五代十國的南唐、吳越、西蜀的文人。這兩類文人進入北宋後,原來在後周的文人適應得比較快,因為他們原本就處於北方的政權下,而五代十國的文人則可能需要再作些調整。來自他們身分的不同,作風也會有些差異。由於這個階段並非異族入主中原的時代,基本上還是漢族繼承漢族的政權,所以沒有所謂的民族英雄,沒有民族意識的起義,沒有強烈的反抗態度,再加上北宋皇帝宋太祖和宋太宗的「重文」的政策,禮遇文人,因此那些文人較沒有強烈的反抗態度。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經歷世變時會有兩種反應,其一為懷念昔日生活,如李昉、徐鉉在南唐時就做官,那時的生活條件很好,因而會勾起他們的懷念之情,再如鄭文寶的《南唐近事》,記載了一些南唐時的奇聞軼事,帶有一種懷舊的性質,所以懷舊是經歷世變的人會展現的一種主題,無論經歷哪一種世變,大都會懷念前朝佳處。其二,北宋的重文政策提供文人很多發展的空間,比如李昉編了《文苑英華》,五代的文人薛居正寫了《舊五代史》,他們可以修史、寫筆記、編書,他們做的工作跟文學有關,基本上沒有脫離本行,保有了基本的生活,因此他們的反抗不像南宋遺民那般強烈。其三,我覺得文學發展可能有它的慣性,前代文學會不自覺地影響到後代的文學,北宋初年的文人在寫詩方面,有人效法中唐的白居易體,有人效法晚唐的李商隱的義山體,後來還發展出西崑體;文章方面,受到五代的風氣影響而寫駢文,但是也有人去寫韓、柳的古文,如歐陽修之前的柳開等人,他們模仿了前一代的文學作品,這是文學發展的慣性作用,而當文學傳統沒有中斷的時候,前代文學即會被保留下來。這是我在北宋初年文人身上看到的三種現象。
再看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的文人,這群文人讓大家最注意的是出現民族英雄,以辛稼軒為代表,他們會反抗金人,有復國之志,包括李綱、岳飛,均表達了愛國思想;第二種類型的文人是經歷戰亂流亡之痛,從北方逃到南方,有流離失所的痛苦,並在詩文中流露出來,比如李清照可為代表人物;還有一種人,他的生活心境轉變了,比如朱敦儒,在北宋末年本來可以做官,皇帝召見他,他說他自樂閒曠,不適合做官,拒絕了出仕的機會,等到戰亂發生之後,他卻寫了「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這樣的詞,感嘆過去的生活再也一去不復返,而到了南宋高宗紹興年間,他還是出來做官了,做過秘書省正字、兵部郎中,這樣的情形即說明文人的心境會跟著時代轉變,而這樣的轉變有時是滿迅速的,像朱敦儒雖然活了近八十歲(1081-1159),經歷了三個階段,但是做官之後,生活並沒有跟著安定下來,也曾經被廢棄不用,也有不得志的時候,這樣的文人在動亂的時代就有不同階段的不同身分出現;在文學表現方面,他們會懷舊,會感慨時事,會發表愛國思想、抗金言論,這些都很容易理解。不過我覺得還要再指出一點,就是辛稼軒他們這些人始終有一些不如意、不得志的鬱悶之情,我們都知道他是位民族英雄,從山東來到中央政府所在地──南宋朝廷做了官,但始終不受重用,他們被歸類為「歸順人」,即後來才歸順到南方來的人,而不是一開始就受到南宋政權的信任的人,所以稼軒詞中多次表現出「閒愁最苦」那般的心情,這樣的心情也同時帶來稼軒的詩詞中慷慨悲歌的激昂語氣,像是「渡江天馬南來,幾人曾是經綸手?」而他到了晚年,卻寫一些小的景物、小的事物,描寫一些生活周遭有情趣、有味道的事物。相較之下,同時期的陸游,他的愛國思想是直抒胸臆的,希望能夠北伐,將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他有一種宋人昂揚進取的精神,會直接表達自己的心情,但稼軒到了晚年則否,詞中出現了很多比興、象徵,而且是避居、閒人的狀態,從一個抗敵英雄變成一個避居的閒人,因此稼軒詞中的豪放融合了一種悲鬱、悲苦的心情,他的詩詞文集作品並非全數豪放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文人所寫出來的作品是非常特殊的,稼軒詞寫得好出自於他的比興、象徵。稼軒的一生沒有受到重用而不得志,所以謝枋得後來為稼軒抱屈,為稼軒寫墓記時言:「官不為邊閫,手不掌兵權,耳不聞邊議,後之誣公以片言隻字文致其罪。」後來人家以片言隻字陷害稼軒,稼軒終究沒有掌握到兵權,沒有聽到國家的邊政、軍事上的重要討論,沒有辦法參與,這可以用來解釋稼軒詞風形成的重要原因。
第三要討論南宋的遺民情結,南宋的遺民身分有兩大類,一群是在金──華北地區居住的,另一群是在南宋居住的,這兩群人都有殉國英雄以及隱居終老的人。我們不能說金人就沒有民族意識,比方說王若虛、元好問一輩子都不為元朝做官,寧可隱居終老,因此不是只有漢人講求民族氣節。也有一群人是入元後再做官的,像是方回,可是他們出仕並非表示沒有民族氣節,而是為了保存漢文化而努力。因此,每個文人面對世變都有不同的作法,我們不能輕易地認定他們是否忠於國家。在元初的遺民中,北方重氣節者而不仕者如金人元好問,仕元者如耶律楚材、許衡等,南方不仕者如謝翱、鄭思肖、汪元量等,仕元者如趙孟頫、方回、戴表元等,雖然他們的背景不同,但是對於漢文化與文學傳統,均有所繼承的。在文學表現上有兩種現象:其一,選擇歸隱山林而終老,特別喜愛陶淵明的詩,陶淵明是一個有氣節的人,歸隱山林而不出仕,當生活越困窘的時候,遺民們更欣賞陶淵明在貧苦之中能夠怡然自逸的精神,和陶詩在整個宋朝非常盛行,因此,宗陶是一個路線。另一個路線是宗杜甫的,像文天祥有集杜詩,莫礪鋒曾經讚美文天祥的集杜,已從遊戲變成嚴肅的創作,所以集杜詩已經代表文天祥的成就,而像文天祥那樣的民族英雄對杜甫的喜愛,與杜甫的詩風──憂國憂民的內容相關。可知,文學上的慣性作用、時代背景,加上文人心志的自我選擇,會造成不同的文學現象。
因此,在做遺民文學研究時有兩點可以注意:其一,注意文學上的傳承、發展,作者是宗陶還是宗杜,其中具有作者的選擇傾向。其二,作者的細微表現,比如稼軒詞多用比興象徵,像周密、張炎、王沂孫等元初遺民,表面上在寫他們的生活情形,其中委婉地使用比興、象徵的技巧,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