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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高評老師(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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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備就比較宏觀的視野,來談世變下宋代的知識份子與文化。分為四大面向:第一,為唐宋變革的問題。日本京都學派內藤湖南和宮崎市定,他們研究中國古代的歷史分期,認為唐代是中古史的結束,宋代是近代史的開端。這樣的一個提法,一般把它叫做“內藤命題”或者“內藤假說”。這樣的一個命題,對於中國學術的影響十分深遠。譬如胡適之、嚴復、王國維、錢穆、繆鉞、陳寅恪、錢鍾書,包括談到唐型文化、宋型文化的傅樂成——歷史學者,他們都是從這個角度去看唐宋的問題。影響歷史學界、中國文學界較大,所以我要從這個地方切入宋代以後的元、明、清各朝,也大概屬於宋型文化特色,因為宋代具備近代歷史的很多特徵。這個事實,經過京都學派和現當代學者論證,大抵可以成立,值得參考借鏡。

宋代文化的表現,無論在政治、經濟、法律、兵制、人民、選舉任官、黨爭性質、學術文藝各個文化層面,都呈現根本的改變,與唐代有明顯的不同。剛才提到胡適之、嚴復、王國維、錢穆談到宋代文化和思想的課題,還有繆鉞談到唐宋詩的異同,陳寅恪談到宋代文化登峰造極的問題,錢鍾書談到中國古代的詩歌分為唐詩風格和宋詩風格的問題,大概都是從這個觀點衍發的。我們文學界對於唐宋變革跟宋代近世這樣的提法,似乎比較缺少關注。如果我們能從這個角度去做關注,可能對於宋代的文學何以和唐代不同?宋代的文化何以和唐代不同?甚至於宋代的經學、史學、思想、藝術何以跟唐代不同將會有比較清楚的論述。推而廣之,以之考察宋元明清的文化和文學,也有很多值得借鏡之處。依據的說法,如果你想知道中國的歷史怎麼會變成近現代這個樣子?請你去看宋代的歷史。甚至有人說,如果你要預知中國未來的學術走向怎麼樣,請你去研究宋代的歷史。所以,聯合國的教科文組織對於宋代的研究,設置一個比較鼓勵的項目。因此,我從「唐宋變革」和「宋代近世」說談世變,是從唐宋型文化的變革談起。

從這個視角切入,第二個話題,就是雕版印刷及其傳媒效應。五代時,雕版印刷已用在刊刻經書上。到了宋朝開國之後,由於右文崇儒,實施科舉制度,提倡雕版印刷,成為政策主軸。雖然唐代也實施科舉制度,但是,宋代科舉考試錄取的人才之多,號稱「空前絕後」——北京大學歷史系張希清教授研究宋代的科舉制度,用此四字來形容。科舉考試可以改變命運,可以改變出身,可以改變階級地位,因此天下士人趨之若鶩。科舉考試錄取的人才大多當了地方官,就是我們說的知識分子。於是,作詩、填詞、作賦、寫文章等,主要就是這些人。當然,也包含了沒考上科舉的秀才。於是爲了要因應科舉考試,雕版印刷書就比較大行其道。士人讀書,除了寫本以外,多了一項印本的選擇。就好比我們臺灣,南來北往,除了搭乘高速公路巴士、乘坐臺鐵以外,還有一個選擇,就是比較快速的高速鐵路(高鐵)。讀書人要獲得知識的傳媒,除了靠傳統的謄寫抄錄外,還有一個便捷的傳播媒介,那就是印本圖書。一般而言,印本書的價格通常是寫本書的十分之一。因此,配合宋代的崇尚文治、配合宋代的科舉考試,寫本印本的競奇爭輝,促成了圖書傳播的多元,知識流通的革命。連真宗、仁宗皇帝都下詔鼓勵讀書。真宗皇帝〈勸學文〉所謂「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車馬多如簇,書中有女顏如玉」云云;元雜劇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可見一斑。因此,宋人知識的獲得是多元的,圖書閱讀質量的多元精善,造就了百科全書式的宋代士人。

嘗試思考這種情況:宋代的知識分子所面對的圖書傳播,除了傳統的寫本,還有「易成、難毀、節費、便藏」,化身千萬,無遠弗屆的印本圖書,知識信息量將是如何暴增和爆炸?當然,不是所有的寫本都有機會變成印本。哪些書可以選作印本?能夠大量銷售?這跟當時的文學風尚、跟當時的社會需求很有關係。在印本、寫本競奇爭輝,圖書流通方便的情況及衝擊之下,宋代知識份子所獲得的知識訊息,遠遠比唐代要多。這種情況不只是宋代獨有,元明清以後也大多類似。甚至現當代電腦的傳輸,資訊流通那麼迅速,一定會對閱讀、創作、傳播、接受有深遠影響。我曾經研究過這方面的問題,有興趣可參閱拙著《印刷傳媒與宋詩特色》。

那麼,這個印刷傳媒的崛起,對於宋代學術有什麽影響?印刷傳媒在宋代非常流行,宋代號稱是印本的(雕版印刷的)黃金時代。那麼,黃金時代的宋朝,這個雕版印刷對於學術研究到底有哪些可能衝擊?宋代的經學呈現復興革新宋代的史學號稱空前繁榮宋代理學思想建構自家特色宋代的文學跟唐代的文學可以並駕齊驅。我個人認為,不管經學、史學、思想或者文學,宋人皆有其獨樹一幟的地方。宋代文學如宋、宋、宋、宋,以及宋代話本、雜劇等等,都有它的時代特色。試問這種時代特色是怎麼造成的?其中因素很複雜。不過,最重要的關鍵,可能是雕版印刷加入了圖書傳播的市場。在任何時代,一旦新工具發明,新媒介崛起,一定會改變文化現狀,紙張的發明和應用,工業革命的機器代替人工,電腦的發明和應用,衝擊的效應顯而易見。雕版印刷應用在圖書傳播、知識流通、傳媒效應之深遠可以想見。它既促使知識的流通質量改變,文化的型態也因此有所轉換。就好像現在,研究生使用網路去搜尋資料,這就可能影響他們閱讀文本的輕忽草率。印本傳播是個兩面刃,便捷之外,《朱子語類》記錄朱熹憂心印本傳播的負面效應:「今人所以讀書茍簡者,緣書皆有印本多了。」因為得來太容易,導致有時候沒能好好把資料充分消化。對於此類課題,值得我們研究。雕版印刷在非常繁榮昌盛的情況之下,對於圖書傳播、閱讀接受,甚至於創作、批評,到底有什麽影響?這方面的研究似乎還不多。這,屬於印刷文化史的研究,值得同道投入探索。

影響宋代知識份子和文化的第三個層面,我認為是兩宋的政治變革。政治變革或指改朝換代,譬如南北宋之際、宋元之際。南北宋之際政治的變革,文人產生所謂的主和主戰之爭。在詩、畫上就有一些影響,如〈文姬歸漢〉的圖畫出現;詩人題詠昭君和親故事,由北宋的9首到南宋增為30餘首等等。至於宋元之際宋亡元興,鼎革易代,又有一些遺民文化,這是王次澄教授的專業,可以參看她的大作:《宋元遺民詩論叢》等論著。政治的鼎革,對於文學、藝術,甚至是思想、文化有所衝擊,這是可以想見的。另外,我提到政治的變革,還有所謂的新舊黨爭。從北宋到南宋,黨爭不斷。在黨爭的情況之下,會造成學術走向的改觀。浙江大學、杭州師範大學的沈松勤教授,寫了兩本書:一本書叫《北宋文人與黨爭》,另一本是《南宋文人與黨爭》,都從比較宏觀的角度切入。另外,羅家祥《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蕭慶偉《北宋新舊黨爭與文學》、慶振軒《兩宋黨爭與文學》,成果都值得參考借鏡。我們微觀去看的話,這種黨爭對於文學的創作、文學的批評,甚至於資料的編纂都有關係。我舉個例子:在北宋編纂完成的《詩話總龜》,它成書的時間大概在元祐年間。因此,元祐黨人像蘇軾、黃庭堅等人論詩的資料,都付諸闕如。《苕溪漁隱叢話》完成於南宋高宗時代,那時黨爭已過,就可以毫無忌諱把元祐黨人包括蘇軾、黃庭堅的詩編進去。所以,論文獻學的價值,《苕溪漁隱叢話》比《詩話總龜》來得高。另外,我們來看黃庭堅的詩學主張,在還沒有受到黨爭迫害以前(還沒有被遷謫貶官之前),他的詩學主張是經世致用,所謂「文章不經世,無異朝絲綴露窠」;可是被貶官以後,晚年的作品認為:詩歌不可指斥時弊,不可訕謗侵凌,要謹守溫柔敦厚之詩風。因此,黨爭是會改變文學的走向的。另外,郭紹虞談到宋人喜歡談詩,編寫很多詩話;而詩話絕大部份談的就是藝術技巧,很少談思想內容。宋代的詩話一開始,以及幾部總結性的書,像《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還有《詩人玉屑》,怎麼大部份都談藝術技巧而少談思想內容?我個人觀點,文字獄的繁興、黨爭的激烈,應該都有關係。這方面,學術界比較少觸及。這就像清代樸學的發達,將心力投入考據,不會有什麽問題。如果你要研究民生利病、反映明清的思想內容,可能就要觸犯忌諱了。關於這點,可以再作探討。

第四,我要談到的就是,學術流變的當代意義,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文學的發展到宋代,有些是自身形成的。譬如說,宋代的詩爲什麽和唐詩不同;宋詞,尤其是豪放詞,怎麼會跟《花間詞》婉約詞風不同;宋文跟唐文不一樣;宋賦也跟六朝、唐代的作品不同;宋代有話本(白話)小說,以前是文言小說如傳奇,再推擴些,連繪畫、書法、建築、園林等藝術也都多有不同。那麼,除了剛才說的那些可能因素以外,這可能是學術本身的一個自然流變。明袁中道〈宋元詩序〉所謂「處窮必變」;清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所謂:「唐人學漢魏,變漢魏;宋學唐,變唐。其變也,非有心於變也,乃不得不變也。」指的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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